在我自己的「龍馬之旅」整整一年後,NHK大河劇《龍馬傳》也即將在2010/11/15──所謂的龍馬生日與忌辰的這一天──在台灣做日本以外的亞洲首播。

這 一年來,陸續在一些公開或半公開的場合,也曾針對龍馬之旅的行程內容、以及其相關的歷史背景,還有我自己受到的啟發,做過一些演講。有時講到最後,情緒都 不由得激動起來。說過的話、寫過的文字(包含許多在各個微網誌平台上的碎念),也記不清有多少;不過,的確,我還沒有真正把「坂本龍馬教我的那些事」,在 部落格上,用完整的文字表達出來。

或許,此時此刻,正是一個好的時機:既可作為下週一開始的隨劇導覽暖身(目前依然決定在噗浪上導覽);另一方面,也算是給長年的讀者與朋友,對我現階段的台灣觀、中國觀與政治立場,做一個交代。

說到NHK的大河劇,我總會說,其實它們在選擇的題材與主角人物時,是和日本的社會政經趨勢息息相關的。

好比說《利家與松》《功名十字路》和《天地人》,背景雖為戰國,其實談的是現代跨國企業內部與外部的鬥爭與生存之道,甚至還有夫妻相處的方式;而《篤姬》在談的則是新時代的女性自覺。

因此,在這個時候,選擇坂本龍馬這樣一個人物,而且啟用《HERO》和《CHANGE》等熱門日劇之編劇福田靖的原創劇本,要傳達的,無非是強烈的「時代變局」主題;還有,人在這樣的變局中,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思想、行動與處世原則──至少,我是這麼認為的。

也常說,其實,今日的台灣,和幕末的日本,有太多微妙的相似之處。我相信這並不是自己一人的感受,而是在去年的篤姬導覽時、以及一些演講場合中,大家共同的感覺。

幕末的日本,面對的是一個崛起的大國──美國;今日的台灣,面對的同樣是一個崛起的大國──中國。

(寫到這裡,或許會有個別憤青跳出來說,這個比喻不倫不類;美國是外國、是霸權;台灣和中國本是一家,是不可分的一部分,怎麼能這樣比?對不起,您要這麼認為就繼續這麼認為吧,我談的是現實,是實際的狀況,與真實的感受;而不是理論,或者「想像的共同體」。)

幕末的日本,「執政黨」是德川幕府,面對黑船來航、美國叩關,經過激辯之後,最終採取的,其實是非常面對現實的手段──接受,不抵抗。

幕 府中當然不乏老派強硬攘夷的人物(例如末代將軍德川慶喜的父親,水戶藩的德川齊昭),但是在老中阿部正弘等人的認知與意志下,幕府的政策基本上是「開 國」,不僅同意對美國(以及其他列強)開放門戶、通商口岸,也同意外國人上岸居住、經商(如同租界的概念);同時幕府也積極引進西洋武器與軍事訓練方式、 購買軍艦等。

這樣的決定,我們當然不能說它不對。看過《篤姬》的人,應該對於劇中阿部正弘與德川齊昭的一場辯論情節記憶深刻:討厭蠻夷(洋人)的齊昭不斷主張開戰,原本身段總是柔軟的阿部,或許意識到自己死期不遠,斷然表達出自己的立場:「戰,絕不可能勝。」

阿部的必死氣勢壓倒了滔滔宏論的齊昭,他終於也不情不願地接受了開國政策。

至於「攘夷」這一派,涵蓋的份子則極其多元;固然有類似上述德川齊昭這類天朝神國儒學代表,但更多的還是在幕府二百多年統治後、蠢蠢欲動的中下層武士階級,尤以龍馬的同鄉兄長──武市半平太的「土佐勤王黨」為代表(有關於土佐的階級歷史背景,正是《龍馬傳》第一集的主題,或者也可以參考我這篇文章)。

每次看著幕末的這些歷史,我都不禁苦笑,太像了、太像了。這些背景,對於生活在台灣的人來說,真不陌生。

在 威權時代,說到「攘夷」,可說是以「反攻大陸」「殺朱拔毛」「反共抗俄」那樣的意識形態存在,對中國(正確地說是中共,或,共匪)充滿了敵意與仇恨,換句 話說是類似像德川齊昭這類人物的心態背景。我們不妨說,這些可算是屬於「正藍」,並不認同中共政權,還是有「漢賊不兩立」的骨氣與理想性質。

曾 幾何時,幕府不攘夷了,基本政策轉向開國,約也簽了,通航通商通郵、統統通了;於是「攘夷」的動能轉入民間、類似台派這些「志士」身上,例如土佐勤王黨、 或後來的天誅、長州等一派,同仇敵愾,除了攘夷,當然萬惡的幕府更是必然要打倒的對象。(幕府我就不說是誰了,你們自己體會吧。)

而, 前述的「府內」攘夷派,如果遇到這些志士,雖然看起來彼此都是「攘夷」,卻完全不對盤。因為志士不只要攘夷,還要倒幕,可是幕府卻是像德川齊昭這些人他們 賴以維生的神主牌,怎麼能被挑戰?此所以有些志士糊里糊塗,例如武市半平太誤以為藩主賞識他,最後反而惹來殺身之禍。

要打倒幕府,當然得有個更高的精神象徵,於是天皇又被抬出來,「尊王攘夷」、「尊王倒幕」等口號喊響,我感覺,若是要做個比喻,這「王」,就是「台灣」;尊王,當然就是「愛台灣」。

(台灣目前當然不是完全的「幕政」,許多地方政府,依然還是綠色執政;這其實和日本幕末「雄藩並起」的局面,多少也有點相似。)

幕府在井伊直弼當政時期,大舉對反幕政者展開鎮壓(即所謂「安政大獄」),貴族關的關、平民殺的殺,可是仔細揣摩,他並不只關或殺「攘夷」者,許多開國論者同樣被鎮壓;換句話說,直弼拼了老命、鐵血無情,唯一目的,只是要繼續維繫德川家的統治權,管你攘夷開國,一律下馬。

值此網路資訊時代,鎮壓這種手段當然不可行了,但是謾罵抹黑羈押判罪、鬥臭鬥倒無法翻身,那當真是今非昔比。所以說,手法與時俱進,但目的還是一樣的。話可以顛三倒四;前後矛盾,沒關係,只要能繼續維持政權就好。

當 年鎮壓的手段,還包括招募浪士以及武家的年輕人,組成「新選組」、「見迴組」等維持秩序的「糾察團體」,在京都大肆搜捕倒幕志士,砍砍殺殺。這和網路上, 「藍丁丁」、「綠吱吱」;以及電視上那些藍綠名嘴們,天天互相砍來砍去的場面,又有什麼不同?只不過把戰場搬到網路和電視上,刀刀不見血罷了。

但, 你要說幕府不愛國嗎?其實他們也覺得自己沒錯,也有許多苦衷,所以當然不承認。打,自知絕對打不過,所以要軟、要談和。有所謂「曲線救國」論(航海遠略 策),也就是只有先壯大自己,厚植實力,才有資格談攘夷,否則只會自取滅亡,別說將軍,連天皇也要成傀儡。所以你今天去爭誰「尊王」,兩造都振振有詞, 「這才是愛台灣」聲,此起彼落。

在那種時代,像龍馬這樣一個人的出現,確實令人既好奇又讚嘆。

我 不想用「不世出的傳奇英雄」或「一顆劃過天邊的彗星」這般華麗的形容詞來說他,但或許就像司馬遼太郎所描述的,「上天為了收拾這個國家的歷史混亂局面而讓 這個年輕人降臨到地上」,這個鄉下小城出生的富商么子,因為一些不太一樣的人生歷練,養成了與眾不同的眼光與思想,從而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日本歷史的進 程。

並不打算在這裡再贅述龍馬生平,反正大河劇就要播出,觀眾可以從戲劇中逐漸理解。不得不說,福田靖這次以「幕末青春群像」這樣一種成長故事來詮釋,確實可以引領觀眾逐漸進入龍馬的思想之成長。

在 龍馬的一生中,初期作為富商兼鄉士(下士)之子,生活優渥,愛哭膽小,基本沒吃過什麼苦;戲劇中加強了母親從上士手中捨身救子、以及不同年齡時的龍馬與同 伴們受到上士欺壓的情節,無非是要強化他作為土佐下士身份,後來才會如許強烈地產生「打破階級、追求自由」的渴望與行動。無論戲劇與真實比例多少,這個身 份背景是首先要被注意的。

土佐藩是當時日本唯一由「外來軍事政權」統治在地軍民的地區,下士在嚴格的階級區分下,基本上都有著強烈本土認同的心理背景。而且由於這個外來政權(山內家)是由幕府任命,連帶對德川家的痛恨,其來有自(細節依然請見本文)。

曾 經出現在龍馬的生命裡的人們,一些年齡相仿的至親好友,例如武市半平太、岡田以藏、平岡收二郎,乃至後期的吉村寅(虎)太郎、久坂玄瑞、高杉晉作……等, 無一不是在與幕府或代表幕府的勢力鬥爭中犧牲,在他內心深處那永恆的傷痛、以及對幕府的敵意是絕對存在、也不難理解的。

然而,在另一方 面,一些給予龍馬啟蒙,或如同師長、貴人、伯樂般的人物,從早期的畫家河田小龍,到恩師勝海舟(勝麟太郎),卻都是屬於開國派、或至少開明派的幕臣或大名 (如松平春嶽),所以龍馬心中也平行發展著開國思想;或許可以這麼說,如果以「開國」和「倒幕」這兩件事來比較,在龍馬心目中,可能前者比後者份量還重一 些。

龍馬之所以不像其他土佐志士那般「憤青」、走偏鋒,我相信也是因為他幼年生活環境衣食無慮、沒有真正受到太多的歧視與壓迫;又有機會兩度到江戶「遊學」;因而少了一些憤怒與衝動,多了一些看世界的眼光。

這也是龍馬這個人個性複雜的地方,尤其對同時代的人而言,是超前或超越了些。

世人往往落入一種自我思想的侷限,認為主張「開國」就一定代表支持幕府,就代表忘記親友們被殺的仇恨與傷痛,忘記自己出身於土佐的階級背景。

我要說,往前看並不代表忘卻或無情;胸襟廣闊、對世事充滿好奇與熱情,並不代表三心二意、模稜兩可或鄉愿。有時不想無謂犧牲,也未必代表怕死。

或許,只是時候未到,羽翼未豐;又或者,在時代的巨輪下,其實用不同的態度或方式,可能更好。

今日的台灣,有幕府,有雄藩;也有許多「上士」們、「新選組」們,當然,還有「勤王黨」們,以及倒幕「志士」們。當然在其中,也有許多紅頂商人,「格拉巴」們、「彌太郎」們,利用內部外部矛盾,趁勢崛起,兩邊獲利,大賺其錢。

最有趣的,是在明治維新之後,當初以尊王攘夷為號召打倒了幕府政權,以薩摩、長州、土佐諸藩志士組成的新政府,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開國、全盤西化的道路。也有一說,新政府的國家綱領,便是根據龍馬的「船中八策」而來。

你要說這豈不是很矛盾,我說,這真的沒什麼,只是,順應潮流而已。

如果你是個志士,但卻因為西洋事務感到好奇、驚嘆,也沒什麼好覺得慚愧;正如你看到對岸大國崛起,看到一些建設、一些慶典、一些文化藝術的光彩,如果覺得欣賞、嘆服,那也是正常的。

人,尤其是心胸開闊的年輕人,原本就應該對世界充滿了好奇與熱情。不必覺得難為情,也不該認為別人這麼想,就不對。對岸十幾億人口,你或許會發現,其實也有不少心胸開闊、頭腦清新的人,能成為朋友、成為一起奮鬥的同志。

可是,你該有更全面、客觀、持平的思維;你不會只看好,而不看到壞;你不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、立場或優越感,就舌燦蓮花,把黑說成白,就要把別人鬥臭鬥倒、踩爛踩死。你也不會回過頭來,砍殺自己曾經的同伴。

在幕末那個動亂的時代,龍馬是心胸開闊的、是富於感情的,是思想柔軟的,是願意從各種不同角度去看事情的。但他又有堅定、富於行動力的一面。

在他推動「大政奉還」的時候,固然對德川慶喜寄予厚望,希望以和平不流血的方式改變日本政體;但他同時也立下誓願,倘若幕府堅不交出政權,他就要率領海援隊士與一眾志士殺入二条城,一死以報長久共同奮鬥的同志。至少,司馬的小說中是如此描述龍馬心境的。

如果,世界局勢就是如此,如果,有一天,開國是我們唯一的選擇,那麼,也不該是由幕府來代表。因為,他們充滿了優越、充滿了陳腐、充滿了太多利益糾葛;而其實真正庶民與下士的心聲與需求,立場與感情,他們不僅無法理解,甚至扭曲、打壓。

對於這樣的幕府政權,我一點信心和好感都沒有。

倒幕、維新,或至少大政奉還、重組政府,再由這個由志士組成的、維新後的新政府來執行開國大業,才是龍馬心中所願。

唯 一要注意的,是絕不能落入軍閥掌權的局面。這裡說的軍閥,未必指的是現代意義上的軍人,而是當初武士階級的思維,認為所有事情都可以武力解決(但也許現在 所謂武力,就是口水),仍帶著天誅、暗殺這樣的習慣,入了體制仍不改,最終走上軍國主義道路。日本的前車之鑑,不可或忘。

在你堅定自己 道路的過程中,一定會有很多人來嘲諷你、打壓你,舉出千百個負面的例子來動搖你;沒有關係。不是說思想不能改變,有許多過去曾經的誤解或偏見也該被修正; 但無論如何,都不能忘卻自己曾經身為一個土佐下士、脫藩浪士的身份;謙虛而不自卑,只為了更大的理想而前進。只要心胸夠寬廣,根本沒有人能打倒你。

對我來講,那理想,除了是自己雲遊四海、生活豐足的物質欲望之外,還有對於自己出生的鄉土、歷史、文化,以及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熱愛與珍惜,絕不願見它被埋沒或扭曲,而無論在任何艱困的環境下都要被保存並發揚光大。

倒幕而不攘夷,尊王同時開國。

用更開闊的胸襟與視野,來打敗那些看似笑談天下、充滿遠見,實則為自己的族群優越感所包圍,自我感覺良好之人。但也不驕傲、不變成那樣的人;依然以熱情與平等的態度對待。

這,就是坂本龍馬教我的那些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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